宁国公再次开怀大笑,孙一鹤的信再多,都比不上他亲眼见到儿子这一个时辰来得真切。
他意识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是真得长大了。
今日的晚饭,是在隋遇院子里吃的。
吴三娘特意烧制了好几道江南口味的佳肴,摆在了院子中的石桌上。
宁国公,孙一鹤,周世敬,加上隋遇,罗润衣共五人,围坐在石桌边。
罗润衣拎来一个十分不起眼的酒坛子放在桌上,原本还和周世敬谈笑风生的宁国公双眼瞬间一直,紧盯着坛子。
他鼻尖微动,轻嗅两下,眼中划过一抹精光:“罗大侠,你带来的这酒可不一般啊。”
罗润衣笑而不语,只见他揭开坛子上的红布,掌心放在坛身上。没一会,就看到坛口冒出一股股白雾。
沁人心脾的酒香弥漫开来。
隋遇耐不住心里好奇,将手放在坛口处探了探,发现那白雾竟是冰冷的寒气。
他疑惑道:“你这是?”
宁国公:“听闻仙阳圣尊平生之好,一是武学,二便是美酒。罗大侠适才用极寒内力催得可是传闻中的仙露酿?”
“国公爷莫再唤我大侠了,润衣只是一介晚辈,这仙露酿便当作在下为您接风洗尘,还请国公爷品鉴。”
“好,那老夫我就不客气了。”宁国公平日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喝酒。罗润衣将这坛子酒献出来,可以说是戳到宁国公的心尖上了。
罗润衣心知宁国公出身行伍,最不爱拘泥小节。故而将清冽的酒水倒入海碗中,恭敬送到对方手里。
宁国公接过后仰头一饮而尽,眨眼间便将碗中的酒尽数饮下。他豪爽擦去沾嘴边的酒渍,酣畅淋漓地长舒一口气:“好酒!不愧是仙露酿,果真如仙家之物。”
旁白的孙一鹤,周世敬浅尝了一杯,也是纷纷赞不绝口。隋遇不知这酒度数,就只微微抿了一小口。
色如冰泉,味胜仙露。
虽然入口冰冷,却不寒胃。余味净爽,似有一缕清雅花香悠长醇厚。
周世敬意味深长道:“罗捕头此番可是花了心思,这仙露酿乃是用昆仑山上的冰泉水,用雪莲配以冬虫夏草等几味罕见药材酿造而成。听闻是圣尊的最爱,每年酿造极少,可谓千金难求。今日若不是宁国公来此,我和老孙怕是尝不到这等珍品。”
宁国公哈哈一笑:“我与罗捕头一见如故,投缘得很。今日这酒我记在心上了,日后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罗捕头大可直言。”
罗润衣笑笑:“国公爷客气了,润衣此生所求的,已在身边了。”说完,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隋遇,两人正巧四目相对。
隋遇眨眨眼,承受不住罗润衣柔情缱绻的目光,默默转过头,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小口酒,试图冷一冷发烫的脸颊。
宁国公只是笑笑,紧接着又倒了一碗酒饮下,也不知是否意会罗润衣话中的深意。
“爹,皇上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作为晏海县的知县,隋遇在眼下众人把酒言欢时依旧心系公务,问出一直没找到机会询问的疑惑。
“我听说恒阳王昨日来了县衙,六郎可知这位的身份?”
隋遇点点头:“孙先生已和我说过,这位是皇上的亲小叔。”
“不。那日你当众做出辱没家门的丑事,我虽然对你用了家法,但心中还是存了疑心。你过往虽然行事荒唐状,但总归有个度。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你,发现你言行癫狂疯魔,像是神智不清的模样,便留了个心眼。你离开京城后,我暗地里将你受完家法后的血衣进行查验,结果发现了催情药与逍遥散等药的痕迹。”
“其实前一天傍晚,恒阳王便送来了帖子。我本该在早上便与他出城打猎,只是不巧那天早上你娘身子不大爽利,我陪着看完大夫确保事后,才离开府。然后就在大街上,遇到了正调戏少妇的你。那天要不是我因为出府晚正巧遇到,出手拍晕了你,还不知道你会闯下多大的祸。”
宁国公许是又忆起当初那极为荒唐的一幕,脸色也沉了下去。“那位女子在被你调戏后,自觉伤了清白意图当街自尽。被人救下后,我便一直派人盯着她。一来是害怕她又想不开自杀,二来是想将你送出京城后,和你娘亲自登门道歉,好好补偿人家。可是你前脚离开京城,那女子后脚就跟着出了城。毕竟这事闹得太大,人家不愿继续呆在京城也情有可原。只是,这女子才出京城不过二十里,就遇到了杀手。”
“那杀手功夫了得,出手极快。我派去的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女子便被人夺了性命。埋伏在半路上的杀手,你体内的药物,使我坚信此事必定是有人暗中谋划。皇后和太子因为这件事,在前朝也遭了弹劾。还有人趁此机会上书,要求收回隋家的兵权。好在皇上是明君,不会轻信小人的谗言。我把发现的两处疑点告知皇上,与他将前因后果又捋了一遍,才意识到这位容易被人忽略的恒阳王。”
宁国公叹了口气:“恒阳王先天体弱,幼时差点夭折。好在皇上一直将他留在宫中悉心照料,才安然长大。恒阳王对外一直是个闲散王爷作派,最爱的就是游山玩水。自从成年出宫建府后,一年之中只有过年才回京城。皇上派出暗卫一查,才惊觉发现他背地里与江湖上一些名声不太好的门派交往甚密,并且与东瀛人有些不清不楚的来往。”
“虽然顾念旧情,但事关国本皇上不敢托大,便对这位小叔展开更为缜密的暗查。结果发现这位闲散王爷借着他人的名义,在各地均有私宅。每一处宅邸都建在荒人烟的深山老林,并且都有高手坐镇,藏着私练的精兵。”
“六郎,古往今来但凡造反者,有两样东西是必须的。一是拳,二是钱。拳头要赢,钱袋要鼓,二者缺一不可。皇上正疑惑这恒阳王哪来这么多钱私自养兵,你所写的案宗就呈递到了刑部。你二哥拿给我看,我又送进了皇宫,皇上这才想到顺着逍遥散这条线查下去,后面更是直接下旨命武林大会选在晏海县召开。”
隋遇静静听完宁国公的话,对于逍遥散一案总算是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只不过有一点他还是想不通。
“爹,既然你们已经查到了恒阳王意图造反的证据,为何不直接将他抓了,反而还留他到现在?”
宁国公说了这么久,口干舌燥得很。他正要抬手倒酒,就看到罗润衣已倒好一碗酒候着。见他动作,立刻将酒碗递上。
反观他的好大儿,就坐在他身边,正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急切且疑惑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催促。
宁国公心里瞬间又不得劲了,几口喝完酒,哼了一声:“自己用脑子想,连这个都想不明白,日后怎么断案!”
隋遇撇撇嘴,想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惹到了老爷子。他下巴一抬,也被宁国公这几句话激起几分气性:“不说拉倒,自己想就自己想。”
另外三人见这对父子俩一同犯起了犟,谁也不让谁,就连那倔强的小表情都一模一样,不禁抿嘴偷笑。
要不说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真是像到了骨子里。
夜里,宁国公拒绝了安排的客房,问也不问直接占了隋遇的床。然后毫不客气地将人赶了出去,连床被褥都没给。
被情赶出房间的隋遇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从牙缝中挤出一声笑:“爹,您老人家好好休息……”
院子中的石桌已整理干净,隋遇气哼哼地一脚踢开地上的石子。抬头看了眼夜空中的明月,再转身时,背后的房间已熄了灯。
说好的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
隋遇此刻严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夏天的庭院,闷热燥人。树下的草丛里传来起伏的虫鸣,隋遇听着心烦。他也不走,就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吱啦——”
一扇房门在隋遇的侧前方打开,门后的男人望着隋遇,轻笑出声:“等你半天也不见人进来,再不睡明日又该起不来了。”
隋遇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我白日里睡过了,现在还不困。”
男人从门后走出,来到隋遇身边,一把牵起他的手,将人领回了屋。“是我困了,你这样站在外面我如何安心睡觉。今晚,就睡在我屋吧。”
隋遇任由罗润衣牵着进了屋,在迈进门槛的刹那,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隔壁房间。依旧是暗黑一片,住在里面的人恍若已入睡。
他不是第一次与罗润衣同榻而眠,只不过今晚却与以往不同。
他原本可以大大方方地敲响罗润衣的房门,美其名曰借宿一晚。
但他没有。
隋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像是小孩子突然使起了性子,硬是干站在外面。
他就这样等着,因为他心里清楚,他不会等太久的。
因为,有人比他更在意。
隋遇的视线从隔壁房门上收回,落在身前紧牵在一起的双手上。
昏暗中,隋遇的嘴角微微扬起。
真好。
夜已深,隋遇躺在罗润衣的床上,闭上眼睛一遍遍想着宁国公晚饭时说的话。
他还是想不通,皇上将恒阳王推给他这个小小知县审判的原因。
也许是隔壁睡着宁国公的缘故,这次同床共枕罗润衣倒是十分老实,没有再撩拨隋遇,只是从背后搂着隋遇的腰便睡了。
算起来他也是一天一宿没合眼,就是铁人也该累了。
隋遇背靠宽阔厚实的胸膛,睁开眼借着照进房中的月光,四处打量。这是他第一次睡在罗润衣房中,房间内的装饰布局与他的房间没什么不同。
罗润衣这人明明自己生活得简单低调,欲求。但却对隋遇的衣食住行极为上心,样样都给最好的。今日宁国公一来,更是拿出珍贵佳酿招待。
对方这般投其所好的原因,隋遇心里再清楚不过。
只因为宁国公是隋遇的亲爹。
若是放在以前,有人像罗润衣这样,从行动到言语都在热烈坦荡地表达心意,隋遇早脚底抹油跑掉了。
可经过这几世的历练,隋遇察觉到原本筑在自己心里的那堵高墙,在逐渐坍塌。
而坍塌之后,并未化为一片废墟,而是成为支撑隋遇内心最坚实的支柱。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后,酥酥麻麻,引来一阵痒意。
隋遇缓慢转过身子,一只手臂揽上罗润衣结实的侧腰。他在这片坚实可靠的胸膛处寻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手指沿着罗润衣的赤裸背脊,轻轻描摹着起伏紧致的肌肉线条。
也许是身体下意识的本能反应,罗润衣虽未醒来,却娴熟得顺势搂紧怀里的人。
悠长的打更声传来,隋遇闭上眼睛,心想他确实该睡了。
否则,明早该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