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上方望着被拉开的二人，眉头皱紧，心里犯了难。
见萧珏与老二不睦，他的确暗地松了口气，那份已然升起的杀心稍缓。然而，亲王在庆祝将士凯旋的庆功宴上殴打功勋最高的主将，此等奇事翻遍北齐史书亘古未见，要怎么判，律令里也未有记载。
他在上面看得清楚，先说了什么激怒老二的是萧珏，之后，老二才动的手。众将皆在的场合，绝不能偏袒皇子，叫为国效死的将领们寒了心；但作为君主，他也不愿叫这些武将的气焰太过嚣张，欺压到皇室头上。
皇帝语气里带着淡淡的不满和怒意：
“老二，为什么当众殴打萧将军，破坏朕给众将士庆功的筵席？”
慕容秀被慕容烨抱住安抚的时候就已冷静了下来。
看着对面萧珏眼圈乌肿泪流满面，鼻血汩汩奔涌，犹自在同僚拉扯下乱打乱踢的蠢样，慕容秀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在这种场合痛殴萧珏……被蠢狗轻易激怒的他，说来，也并不比对方聪明多少。
“只是起了一点小口角，”唐天的事不能拿出来说，没有证据，空口凭地污蔑另一位功勋卓著的将领只会让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士更为不忿。
慕容秀整了一下凌乱的衣冠，转向皇帝，双膝跪地，叩首道：
“儿臣酒后失仪，扰乱庆功宴，肆意殴打有功之将，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什么叫‘肆意殴打’？”听慕容秀先请了罪，萧珏反而心里憋气：
“你先打的我没，但后来我也还手了！怎么就叫你景王爷‘肆意殴打’我！”
“原来萧将军还手了么？”
慕容秀此时已经直起了身子，却没看他：“本王没感觉到。便算本王说了罢。”
萧珏气得鼻血涌流更凶猛了三分。他狠命挣脱了身后抱住他的人，直愣愣往地上猛地一跪：
“臣也有罪，臣对景王爷不敬！景王打臣，臣还了手！陛下您要罚景王，便也连臣一块儿罚！”
皇帝最初望着萧珏满是鲜血看不出原貌的面孔，又听慕容秀有了开口辩解的机会却不愿说理由，权衡之下，暗恼之中，想叫慕容秀去宗人府领十几二十鞭，也略受些皮肉伤，就算对众将把这桩事交代过去了，也叫老二吃点教训。
谁知这萧珏，打仗算一把好手，性子却有点傻不愣登地执拗，竟是宁肯也要领罚，都不愿承认自己是被老二“肆意殴打”，非要坚持自己也“还了手”。这受了重伤，承认打不过同样自幼习武的老二，也不丢人啊。
还非要找罚。
“既然你们都知罪，也都主动向朕请了罪，”皇帝沉吟片刻，做下裁决：“打人的去宗人府领十鞭，失礼的上王府赔礼。老二，你喝醉了酒御前失仪，又是先动手，当着众人的面把萧将军打成这样，朕就罚你十鞭子，让你吃吃教训，以后也收敛一下你这坏脾气！萧珏，你伤好些以后，须亲自到景王府向景王道歉赔礼。”
慕容秀抬眼，扫过众将领坐的那几桌，萧珏的惨样大概是刺激到他们了，一个个望向他的目光都有些愤懑，又碍于他的亲王身份不敢发作。
他们对萧珏很是忠心，想必萧珏平日也将他们视作兄弟。虽然骂萧珏是蠢狗，但萧珏也只是在唐天一事上被唐天欺骗而已。
在自己该做好的事上，萧珏并不犯蠢。
移动目光，慕容秀又望向跪在一旁还在猛淌着鼻血的萧珏。
说萧珏是蠢狗……
他自己上一世，又何尝不是被唐天玩弄于股掌之间……
“父皇，儿臣既是在众将面前失手殴打萧将军，领打也当不避着他们，”暗自叹了口气。慕容秀再叩首：
“儿臣愿当众领那十鞭之罚。”
皇帝自然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只是皇家威严和将士的忠心……皇帝望着众将席位的方向，一时犹豫，只听下方忽然传来萧珏似有些惊慌的声音：
“干、干嘛，景王！你，你说话，就说话！不要突然靠我这么近！”
皇帝望去，只见慕容秀已经站了起来，此刻正在萧珏身边，似在对萧珏说些什么。
慕容秀弯腰，压低了声音：“萧将军，你不是十多年来一直想有个机会，动手教训一下本王么？今夜给你这个机会，就是不知萧将军有没有胆子要——”“谁说我不敢！”
被看轻的愤怒压过了那股从耳朵蔓延到心头的隐约酥麻，萧珏顿时受激，刷地站起，面向皇帝：
“陛下，臣赞同景王的说法！”
稀里糊涂地，萧珏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皇帝顿了顿，面表情道：
“那就依景王说的办罢。”于是吩咐邬忠拿了专打皇子的金鞭过来。打皇子的鞭自然是软鞭，纯用皮革鞣制，也没有倒刺之类的东西，外包一层光滑的牛皮，再镀上金漆。
皇帝已有些暗恼，索性示意邬忠把金鞭直接递给萧珏。
萧珏接过鞭子僵在那里，进也不是，推拒也不是。慕容秀已经开始解起了自己繁复的衮服。
冬天本就穿得多，又是重要场合，慕容秀解掉腰带，里面还有好几层。
萧珏目光下意识往席间扫去，先是本能看向也坐得很靠前的自家老爹。
不料，萧策正瞪大了虎目，恶狠狠地狰狞望他——
这是怎么了？好像假如不在筵席上，对方就要跳起来暴揍他似的……萧珏本能地一抖。
他这个老爹，本也是能文能武的大将，饱经沙场风霜，后来是受了重伤才退下当个偏文职的兵部尚书休养身子骨，此刻朝他怒目金刚式地一瞪，威吓不减当年。
萧珏心底已然发颤。眼光一转，又看见自己一心维护的义弟唐天端着酒杯站在不远处，此刻也正皱眉看向这边。
更准确地，是盯着他手里的金鞭。
那双俊目里的神情绝非快意。比起因为心地仁善而生的不忍，更像是有些不悦的阴森。
萧珏心跳得更快了一丝，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位唐兄弟露出这种叫人害怕的眼神。唐兄弟不想景王挨打？是因为……还惦记着景王的知遇之恩吗？
说来慕容秀最初也是很欣赏唐天的，会不会同样也是受了奸人挑拨才对唐天生出偏见？或许慕容秀本人并不是如他想的那般嫉贤妒能，会因为一点私人嫌隙就放出谣言毁谤忠良的奸王……